程苗欣：在“通经断纬”间传承千年技艺

　　在“通经断纬”间传承千年技艺

　　——记河北省突出贡献技师、定州缂丝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程苗欣

　　人物名片

　　程苗欣，国家级非遗项目“定州缂丝织造技艺”省级代表性传承人，定州郭氏缂丝第八代传人，定州市郭氏缂丝有限公司创始人。30余年来，她深耕缂丝创作，凭借精湛技艺与对传统文化的执着坚守，从一名普通农家女成长为缂丝技艺的“手艺人”，曾获河北省劳动模范、河北好人、河北省突出贡献技师等荣誉称号。其作品荣获河北省职工技术创新成果展演金奖、第六届河北省特色工艺美术精品大赛银奖等多个奖项。

　　人物速写

　　初见程苗欣，她身上透着质朴谦和的气质，话语不多却让人倍感亲切。可一旦坐在缂丝机前，执起梭子，她便像换了个人——眼神专注而坚定，动作行云流水。经纬交织间，原本冰冷的丝线仿佛被赋予了呼吸与心跳，焕发出别样生机。

　　30多年与丝线相伴的时光，沉淀出她从容沉静的性格。但只要谈及缂丝的创新与传承，她的眼中便会燃起炽热的光芒，那光芒里，既有对古老技艺的执着坚守，也藏着对缂丝未来的殷切期许。

　　“是缂丝给了我人生的方向和价值，是传承让我实现了蜕变。”望着织机上渐渐成形的纹样，程苗欣的目光温柔却坚定，“我要带着更多年轻人一起，让缂丝这项千年技艺在新时代绽放更绚丽的光彩！”

　　寒窗淬炼

　　经纬深处练真功

　　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定州市缂丝展览馆，在地面映出细碎光影。二楼工作区内，程苗欣正专注地织作——左手执梭、右手拨丝，双脚轻踩踏板，彩色纬线在经线间来回穿梭，发出轻柔有节奏的声响。这一刻，时光仿佛倒流30多年，回到了她初学缂丝的那个冬天。

　　1990年，程苗欣嫁入定州市孟家庄村缂丝世家郭家，自此与缂丝结下不解之缘。“我本来就喜欢做手工，第一次看到缂丝作品，那细腻的纹样、灵动的色彩，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。”回忆起初见缂丝的情景，她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。怀揣这份热爱，她拜丈夫的奶奶王冬爱为师，正式踏上缂丝之路。那时她并不知道，这个选择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。

　　最初学艺正值冬闲。村里条件简陋，家家户户靠蜂窝煤炉抵御严寒。可程苗欣很快发现，煤烟会让丝线发脆、容易绷断。“断一根线我都心疼，只好不生火，硬扛着冻着学。”她裹着厚棉袄坐在织机前，手指冻得通红，却仍咬牙坚持，常常一练就是一整天。

　　缂丝工序繁杂精细，打底、戗色、去轮廓……每一样都需千百次练习才能掌握窍门。程苗欣从最简单的技法开始练起，反复琢磨经纬交织的规律，哪怕晚上躺在床上，脑海里也会反复浮现白天织造的纹样。“有时突然想到某个地方能改进，就赶紧记下来，生怕第二天忘了。”

　　“通经断纬”是缂丝最核心的织造工序，要求织者根据图案边界精准断纬、分区填色。这对新手而言尤为艰难——梭子轻重、丝线张力、手脚配合，处处皆是学问。程苗欣常说：“织缂丝就像在经纬间绣花，心到了，手才能到。”为了让一处轮廓精准清晰，她能反复织拆数十次，直到丝线在经纬间呈现出最工整的形态。

　　苦学一年后，程苗欣熟练掌握了缂丝全套十六道工序，从落经线、牵经线、套筘，到打翻头、上样、缂织，再到修毛、装裱，每个步骤都得心应手。但她深知，这只是踏入缂丝领域的第一步。“织缂丝这活儿，学会容易学精难。”师傅王冬爱的叮嘱始终萦绕在她耳边，成为她不断精进技艺的动力。

　　带着这份对技艺的敬畏与师傅的嘱托，程苗欣并未止步于“学会”，而是一头扎进了日复一日的钻研技艺中。几年下来，她的技艺日益纯熟，织出的作品不仅图案精美，色彩和谐，更透着一股灵动的气韵。直到2005年，她才第一次尝试制作大幅作品。“织大型作品最磨耐性，有时候一天只能织出几厘米。”但她从不焦躁，只是稳稳推进。当成品终于完成时，她手捧着沉甸甸的织物，心中满是成就感。

　　艺境求索

　　一梭一线显匠心

　　如果说掌握“通经断纬”是步入缂丝之门，那么对色彩与质感的极致追求，则彰显了程苗欣技艺的高远境界。她的作品远观如雕刻般立体，近触却平滑如镜，正反如一，呈现出与刺绣截然不同的艺术质感。迎光望去，镂空处如雕似缕、光影斑驳，完美诠释“承空观之如雕缕之像”的精妙。

　　缂丝织造实为“无中生有”。织造前，先在纸上精准描出花稿，再将花稿衬于经线下方，随后把图案一点点勾勒到经线上。织造时需按序从下往上往返操作，留白的底板要用素线织就，有花纹之处则要先细致抠出轮廓，再调配各色丝线。更考验功力的是，为呈现色彩明暗层次与渐变纹理，织者不仅要频繁更换不同色彩、不同型号的梭子，还要适时断掉原有纬线。

　　程苗欣不仅能精准再现原稿神韵，更善于运用丝线本身的质感与光泽，营造出层次丰富、气韵流动的视觉效果。为呈现一片花瓣的微妙渐变，她常常需要连续更换数十个梭子，运用十几种相近色线，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，必须全程静心专注。那些悬挂于机上的彩线，在旁人眼中纷繁复杂，于她却是心中有画、手上有神。

　　“缂丝之妙，尽在‘断’与‘连’之间。”程苗欣解释说，“‘断’是技法，要求精准分割色块；‘连’是气韵，需要让色彩自然过渡、画面浑然一体。”她以极细的梭子处理轮廓边缘，通过丝线交叠的疏密变化，创造出既清晰又柔和的边界效果。正是这份对细节的极致把控，让她织出的山水有远近之趣，花鸟具生动之态。

　　通过手指对丝线的微妙控制，程苗欣还能让同一色线因角度不同而产生丰富的光泽变化。这使得她的作品在不同光线下会呈现出流动的质感，仿佛被赋予了生命。“丝线是有灵性的。”她笑着说，“你要听懂它的语言，它才会为你展现最美的样子。”

　　缂丝织造耗时极长，一件普通作品往往就要三四个月，大件甚至得两三年，“一寸缂丝一寸金”的说法由此而来。但在程苗欣看来，比黄金更珍贵的是那份匠心与恒心，以及让技艺跟上时代的创新意识。“学习缂丝离不开三心：耐心、匠心、恒心，缺一不可。但只守着老手艺不创新，非遗就会失去活力。”为了让缂丝走进现代生活，她主动打破传统边界，带着身边人探索创新之路。

　　2009年，女儿郭飞高中毕业后，程苗欣便带着她学习缂丝技艺。她教女儿传统技法的精髓，女儿则用年轻视角为技艺注入新灵感。母女俩很快达成共识：从年轻人喜爱的首饰与配饰等文创产品入手，让缂丝走出展厅、融入日常。

　　创新之路，从无坦途。最初试制缂丝耳环时，图案太小难以织造、配件搭配不协调等问题接踵而至，反复修改十几遍是家常便饭。但她们没有退缩，一次次调整、一针针尝试，终于摸索出传统与现代都能接纳的平衡点。

　　由郭飞设计的“海誓山盟”耳饰成为她们的首款畅销作品。这款耳环以山水为意象，蓝绿渐变色清雅灵动，一经推出就受到了不少消费者的喜爱。“我们要做的不只是工艺品，更是能戴出门的艺术，让人们在使用中感受缂丝的美。”郭飞的话，道出了母女俩对缂丝创新的理解。

　　此后，她们又陆续推出缂丝团扇、手帕、女包和十二生肖挂件等系列产品。每一件都既承传统之韵，又具现代之美：手包结合花鸟图案与简约廓形，典雅时尚；生肖挂件俏皮可爱，贴近年轻审美。这些产品不仅热销国内，还远销至美国、俄罗斯等国家，让缂丝艺术登上了更广阔的国际舞台。

　　如今，郭飞已经成长为缂丝技艺的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，能够独当一面，真正实现了技艺的新老传承与接力。她设计的缂丝文创产品屡获好评，在多类工艺设计大赛中脱颖而出，为传统缂丝技艺注入了新的生命力。

　　一缕丝，两代心。传统在指尖重生，在创新中延续。

　　巧手织梦

　　传艺富民报乡梓

　　“既要守住技艺的根，也要让乡亲们靠手艺过上好日子。”这是程苗欣坚守多年的信念。2009年，她在乡道“缂丝之乡”标识旁挂出“常年免费教授缂丝”的牌子，成立定州缂丝传习基地，从此开始免费招徒，毫无保留地传授缂丝技艺，一步步搭建起传艺、就业、致富的桥梁。

　　缂丝学习周期长、难度大，不少人中途放弃。为了留住真正愿意学的人，程苗欣费了不少心思：除了免费提供线材和工具，每年春节，她都会给坚持下来的学员发两三千块钱。“这不是工资，就是一点鼓励。”她深知农村妇女大多需要照顾家庭，能静下心来学手艺十分不易。“我得让她们觉得这份坚持是有价值的，是有希望的。”

　　十几年来，她教过的学徒超过百人，最终学成的只有十余人。虽然人数不多，但每一个留下的人都成了缂丝传承的新生力量，也凭借这门手艺改善了生活。定州市辛店子村村民李丹就是其中之一。

　　12年前，李丹还在附近的洗车店工作，月收入3000多元。一个偶然的机会，她来到程苗欣的传习基地。“本来只是想来见识一下，没想到程老师看出我有兴趣，主动鼓励我试试，还说免费教，学不会也不收钱。”回忆起当时的情景，李丹满是感激。在程苗欣的耐心指导下，她利用工作间隙努力学习缂丝技艺。从最初连梭子都拿不稳，到能够独立完成简单的图案，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。

　　如今的李丹，已能熟练缂织《梅花寒雀图》等复杂作品，月平均收入提高到6000多元。“最重要的是，我能一边照顾家，一边靠手艺赚钱，比外出打工踏实多了。”李丹笑着说。像她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，许多农村妇女通过学习缂丝技艺，实现了在家门口就业的梦想，日子越过越红火。

　　这正是程苗欣最欣慰的事。“缂丝的根在定州，得让家乡人把这项手艺接过去、传下去。”为了方便需要照顾家庭的员工，她把缂丝机送到学员家中，让她们足不出户就能工作；员工遇到技术难题时，她还会通过视频远程指导，及时解决问题，确保作品质量。

　　除了面向乡亲传艺，程苗欣还不遗余力地推动缂丝走向更广阔的舞台。2015年，在政府支持下，她建成1500平方米的定州缂丝展览馆并免费开放，如今这里已成为当地文化地标，吸引着众多人前来研学、团建；2017年，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“河北之夜”活动上，她现场展示缂丝技艺，赢得外国嘉宾连连赞叹；多年来，她还频繁亮相河北省非遗特色文化产品博览会、京津冀文化创意博览会等展会，带着缂丝作品走遍各地，只为让更多人看见缂丝之美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程苗欣还积极走进校园，与多所大中小学合作开设缂丝课程。带着织机与丝线，她为孩子们讲述缂丝的历史渊源，手把手传授最简单的织造技法，让孩子们在触摸丝线、穿梭梭子的过程中，感受非遗的魅力。至今，已有超8000人次通过她的活动走近缂丝、感受缂丝。

　　如今，走进定州缂丝展览馆，不仅能欣赏到传统缂丝作品，还能看到各式融合现代审美的文创产品，还能见到学员们专注织作的身影——传统与创新在这里交融，技艺与希望在这里传递。

　　这位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用30余年的行动证明：匠心传承，既能延续文化根脉，也能点亮美好生活。在她的努力下，定州缂丝这项千年技艺正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，继续在新时代的经纬间绽放光彩。

　　文/记者张青 图/记者杨磊涛